我的故乡在巍峨苍翠的群山之中，那儿有令人留恋的松林、竹海、名花、异草，还有那千姿百态的奇山、怪岩、小桥、流水。然而，最使我梦魂牵绕的，是故乡的那条小路。它像一条金色的绸练，时而挂在险峻的山崖，时而飘下深深的峡谷，时而穿过嶙峋的乱石，时而钻进茂密的草丛，蜿蜒曲折，逶迤连绵，一直通向山下那宽阔坦荡的公路。多少回，我走在路上，被那低吟的松涛、喧腾的竹浪、山泉的絮语、小鸟的欢歌所吸引、所陶醉。但是，最震撼我心灵的，是乡亲们挑肩行进在路上发出的那粗犷低沉的号子声……
故乡的小路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不知道。记得孩提时代，祖母常牵着我到路上去玩。有一次，我指着前方那嵌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上的一段路好奇地问：“奶奶，那路是怎样开出来的呀?”祖母慈祥地看了看我，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激动的神情。她翕动着瘪嘴巴，娓娓地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到处堆满了宝藏，每逢月朗星稀的夜晚，就放射出万道金光。有一天，一对年轻的夫妻来到山下，看见这奇特瑰丽的景象，不禁惊喜万分，于是抡起锄头，挥动刀斧，劈石斩树，开路架桥，朝着闪光的地方进发。行至前面的那座山崖，突然，一条大蟒盘在山腰，挡住了去路。这对勇敢的夫妻没有吓倒，没有后退，而是和巨蟒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经过七天七夜的厮杀，终于把那妖魔碎尸万段。紧接着，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大蟒的尸体不见了，悬崖上却出现了一条小路。夫妻俩便沿着这条小路，找到了宝藏。以后，他们唤来了众乡亲，把宝藏分给了大家，自己却在这里搭屋扎根，开荒种地，生息繁衍……听着这动人的传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对青年夫妻不畏艰险开拓前进道路的壮烈情景，油然地对我的这两位勇敢勤劳的祖先产生由衷的敬慕。
在我那天真烂漫的童年，故乡的小路宛如一根悠长的琴弦，跳动着欢快的音符，弹奏着幸福的乐章。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像嗡嗡的蜜蜂，沿路飞翔，采来百花，编织成美丽的花环，套在身上，摆在屋里；秋日，我们似机灵的猴群，爬上路旁的野梨树，贪婪地嚼咬着那香甜酸涩的果实；盛夏，我们赤着身子，光着屁股，跳进路边的小溪，尽情地嬉游，或是在绿荫底下蹦跳追逐，捉迷藏；寒冬，我们围坐在路旁松软的草地上，沐浴着懒洋洋的太阳，瞪着小眼听老人们讲着五彩缤纷的传奇和神话，有时，从林子里拣来树枝竹杈，学着大人们的样儿，在路上挑呀、抬呀、扛呀、肩呀，直到头上沁出了汗珠……啊，故乡的小路，你留在我幼小心灵里的，是满路的鲜花、阳光、歌声和笑语。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长大了。十三岁那年，我沿着故乡的小路，进入了山下的中学。慢慢地，我和小路疏远了，陌生了。不料刚过两个春秋，神州大地掀起了“文革”的狂涛巨浪，我被席卷回了故乡，重又和小路在一起。
可是，这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故乡小路，不再有儿时的梦幻，不再有浪漫的诗意，不再有迷人的姿容，而是那样的单调和乏味，那样的灰暗和渺茫，那样的崎岖和陡险。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加入了乡亲们劳动的行列。清晨，我们沿着小路，到田地里播种耕耘，到密林里伐木砍竹；傍晚披着一身夕照，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更多的，是用我们的双肩把一根根木料和竹子运往山下，然后把换到的粮食、布匹、油盐、酱醋挑回山上。渴了，捧一口路旁的溪水；累了，往路边席地一坐；饿了，在道旁挖个土坑当炉灶，支起锅架做饭菜；有时风云突变，大雨倾盆，我们就蜷缩在低矮狭小的山岩里，或是相互依偎在树的绿伞下，躲避这大自然的疯狂袭击……路边的花儿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这样的生活啊，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每当我肩挑沉重的担子走在路上，我似乎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羊肠山道，而是一条坷坎不平、曲折艰辛、充满凄风苦雨的生活之路!多少个黎明和黄昏，我独自徘徊在路上，心中涌起无限的迷茫和惆怅。我恨，恨这小路吞噬了我的美好青春和理想；我厌，厌自己生不逢时，将要伴这小路度过漫长的一生；我问，问这小路迢迢征程何时何处是尽头?我要，要挣脱这小路的捆绑，展开双翅，飞向那广袤的蓝天……
然而，人生的征途变幻莫测。有时山重水复，层峦叠嶂，叫人悲观、沮丧、失望；一旦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使你思想豁然开朗。
一天晌午，我倚靠着大树，面对小路，又陷入了深沉的叹息之中。蓦地，眼前一亮，小路那头的万绿丛中，闪烁着一点鲜艳的红色，似火在跳跃，缓缓地向这边移动。渐渐，红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颗光灿灿的红星。呵，原来是在军队里工作的我的远房祖父回来了。巍巍群山啊，你还认得吧?这就是喝着你的乳汁长大的放牛娃呀，这就是当年那个驰骋疆场、威震敌胆的红军战士呀。我惊喜交集，飞快地迎了上去。不等我问候，他便抓住我的手，乐呵呵地说：“离休返乡、叶落归根啰!”从此，故乡的小道上，重又印着他深深的脚印，洒着他辛勤的汗水，活动着他魁梧的身影，响彻着他爽朗的笑声。不知怎的，我的脸飞红了，发烫了。无数个夜晚，我仰望着窗外的明月，辗转难眠，惭愧的泪水溢满了眼眶，自责的鞭笞抽打着心房。故乡的小路呀，先辈的楷模使我重新认识了你，深切理解了你。是你，教我懂得了探求，懂得了奋斗；是你，陶冶了我的情操，磨炼了我的意志。你虽然崎岖、狭窄、古老、落后，甚至还带点愚昧，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我们的祖先，难道不正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艰难跋涉在小路上，把历史推向前进?我们的父辈，难道不又是这样，一步一步地用扁担挑走了贫穷和黑暗，扛来了幸福和光明?今天，我们在新的伟大的历史性长征中，难道不同样需要发扬这种肩挑背扛的精神?故乡的小路，你一头系着过去，一头连着明天。我深深地相信，在乡亲们坚实的脚步下，你最终会变成平坦宽广的大道。
于是，我毅然地挑起担子，意气风发地行进在故乡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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